寂寞童年(一)
大兴安岭的冬夜,是寒冷而漫长的。那时没有电灯,一根小洋蜡,也叫做磕头了(音蓼)的,点在箱盖上,静静地淌着蜡油子,一圈弱光在小屋里忽拉忽拉地晃着。 我最怕黑了,总是求母亲:“再点一会儿吧。再点这么长时间就行。”我用右手在左胳膊上比了一段,我总是这样计量时间的。 母亲说:“又不听话了,看。老麻胡来了,老麻胡专吃不听话的小孩儿。”我一听老麻胡就吓得“嗷”一声把头缩进被窝里了。等再探出头来时,满世界都是黑的了。 我不能再咬指甲边上的皮了,再咬就又要出血了,于是就把被角咬得湿淋淋的,可还是睡不着。母亲骂了,我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。母亲就说:“来吧。到妈被窝里焐一会儿,我给你讲个故事,你就睡着了。” 我一听就高兴了,因为我等的就是这句话。 于是母亲开始给我讲故事。什么孟丽君女扮男妆中状元啊,什么花木兰替父从军啊,还有四郎探母、五鼠闹东京、牛郞娶织女、白蛇会许仙……每个故事我都听了好多遍了,可还是喜欢听。 听得最多的是鬼狐的故事,越听越害怕,越怕越想听。听到后来,我后背都冒冷汗了,于是赖在母亲被窝里不肯走。 赖到六岁时,就不能再赖了,因为弟弟出生了,弟弟一出生,就把我的位置给抢走了。 说是六岁,其实也才刚过了四周岁的生日。外面大雪咆天的,父亲一大早就叫醒我,说把我送到村西王大娘家去待会儿,他和母亲要进山给我捡个小弟弟。 我一听说能有个小弟弟了,高兴得不行,一着急,就把一条腿穿到单裤和棉裤的中间去了。当时我没注意到这回事,还是晚上回家母亲发现的。父亲更没注意到,给我戴了风雪帽就匆匆送我出门了。我隐隐约约听到母亲好象在哼,心想母亲生病了可怎么上山呢? 我在王大娘家看窗上贴的剪纸,蝴蝶啊、老虎啊、金鱼啊……看了一遍又遍,风老是往一条腿里钻,我换了个方向站着,风还是往那条腿里钻,可真是奇怪呢。 天黑了父亲把我接回家,我一见门梁上拴着红布条,就知道弟弟捡回来了。连忙奔进屋里,一看炕上果然躺着一个小胖孩儿。真的是弟弟。我高兴极了。这样,以后父亲不在家时,晚上我们也不会害怕了。母亲说,鬼怪都怕阳气的,男的身上有阳气,家里有了男人,鬼怪就不敢上门了。 弟弟来了,家里不那么冷清了。可是他太小了,不能跟我玩儿,要不就闭着眼睛呼哧呼哧地睡,要么就张开大嘴拚命地哭。 弟弟睡觉的时候,家里又跟以前一样静悄悄的了。母亲坐在炕上不是絮棉花,就是绕线框。窗外的雪花一声不吱地飘着。 我闷极了。就爬到箱盖上坐着,两条腿晃着,大声念起歌谣来:“老太太,吃白菜,下黑放屁好凉快。” 母亲说:“又不学好。把我教你的唐诗背两首吧。” 于是我就大声背唐诗:“一去二三里,烟村四五家。亭台六七座,八九十枝花。” 背了几首唐诗,觉得还是没有念歌谣有趣,念了一会儿歌谣,觉得还是骂人更好玩儿。于是一套套地说起骂人的嗑来:“红电棒,绿电棒,你妈上茅楼我照亮。”共2页,当前第1页12 母亲扑哧一声乐了:“人家上茅楼你也跟着,不嫌臭啊?” 我一听母亲搭话了,就更得意了,咯咯地笑着,笑得前仰后頜的,差点没从箱子上一头栽下来。 可是就那么几首歌摇,翻来覆去念得自己都觉得没趣了。于是坐在箱盖上看了一会儿天棚,想了一会儿故事,仍是没趣。就跟母亲说:“我要给布娃娃做衣裳了。” 母亲说行,打开包袱,翻出几片碎布,由着我闹腾儿。 布娃娃是父亲在镇上给买的。胖乎乎的红脸蛋,长长的黑眼毛,一按肚子还会叫。我终于忍不住好奇,偷倫用剪子把布娃娃的肚子给剪了个洞,原来里面有个硬铁块,就是那硬铁块叫的。 娃娃被剪了肚子,疼得哭了。于是我觉得很对不起娃娃,一见到她我心里就难受,于是就把她给藏进箱子里了。这会儿我想天这么冷,给她做几件衣服,幸许她就不怪我了。 母亲教我怎么用灰粉画片,怎么裁剪,怎么缝。我高兴地照着做着。天快黑的时候,我给布娃娃把裤子做成了。可是只能套到膝盖上,再往上就怎么也拉不上去了。 我急得叫起来。母亲说,你缝得太往里了,下次剪肥一点就能穿上了。 我把针线布片一推说不玩了。就下地搭城堡去了。把两张椅子背对背放着,上面蒙一块花被面,就是我的城堡了。搬一张小凳,抱着布娃娃坐进去,被面透着朦朦胧胧的光,我骑在小凳子上摇着,嘴里吆唤着:“驾。驾。” 有时候玩累了,就骑在小凳上,倚着椅背就睡着了,“咣当”一声,我和布娃娃一齐摔倒在地上了。 好不容易到了下晌,母亲要做晚饭了。我戴上风雪帽和棉手焖子,到院里抱柴禾。母亲气管炎犯了,是不能出屋见风吹的,一吹她就又咳嗽个不停了。 院里铺了一层雪,上面干干净净的,一个脚印都没有。我把两个脚跟对着,脚尖分开,在雪地上蹦丫丫印,一直朝前蹦,蹦到大门口了,回头一看,呀。身后一串长长的丫丫印,好好看哪。 母亲做晚饭,又是芸豆大馇子,酸菜汤。我坐在小方桌前,撅着嘴,嚷嚷着:“我要吃大米干饭泡香汤。我要吃大米干饭泡香汤。” 每次父亲回来,都会给我买几盒鱼罐头、几瓶肉罐头的,用里面的罐头汁泡大米饭吃,是我最好的伙食,我一向称之为大米干饭泡香汤的。 可是,怎么可能天天吃呢?那是隔三岔五吃一次用来解馋的。 母亲哄我说:“快吃啊。不好好吃饭的孩子肚子里就长蛔虫了。” 我把酸菜汤里的几根油滋拉都挑出来吃了,把一碗大馇子饭也吃干净了,心想这下不会长蛔虫了,就抹抹嘴安心去玩了。 |